有人说,贝多芬的晚期弦乐四重奏(The Late Quartets),就是晚年的贝多芬自己,他披着一件不甚华丽却很舒适的旧睡袍,夜静更深,在自己的家里,开一瓶老酒,和他的挚友,秉烛夜谈……说这话的是我的一位好友,他现在远在台湾。贝多芬的这位“挚友”,也许就是上帝——也只有是上帝。因为是挚友,故不拘束,又由于是酒醉,所以狂放不羁。全聋的贝多芬,众叛亲离,身心交瘁,像莽原一般的苍凉和寂廖。垂死的贝多芬,已经远远地瞥见了天国,向着身后的群山,洒下了最后一缕夕阳的余晖。“没有一条规律,不可以为获至更美的效果剂,而被破坏。”此时此刻,艺术界的君王不再颁布法令,而是在进行大赦了。
人在初出茅庐和名声大噪的时候,都多少地顾及一点“形象”、“个性”,不得不向世俗作某种程度的妥协。有人说,早期乃至中年的贝多芬是为了大众而创作。我说,晚期的弦乐四重奏是为了他自己——自由发声而己。贝多芬盛期的交响乐,宏大而饱满,正像他旺盛的生命一样,盛气凌人、滋横酣畅,有一种开天辟地的气势。那当是人类精神史上的一个新纪元。那个时候的贝多芬,注意力多半放在了对新形式的尝试之上,为日后的突破做准备。那个贝多芬,是古典主义的守护天使——海顿先生的纯净和诙谐,莫扎特自然流畅的韵味、恬美和喜悦的心情,巴赫宏大与和谐的哲理,亨德尔的简捷的大手笔,和庄严的“洪流”,同时涌现在了贝多芬一个人的作品里。这位天之骄子,幸运地“站在了巨人们的肩膀上”。
如果说,贝多芬曾经精心地建造起了一片大厦——他的9部交响曲。那么,他晚期的弦乐四重奏就是一种自然的奇观;不似艺术家潜心的设计,倒像是造物主的随意播撒。充满活力的欢乐和深刻的思考一时间都不见了,代之以一种变幻莫测的怪诞思绪,没有苦恼了,像那个裸着上身在晒太阳的希腊哲人,全没了紧迫感。在那些冷峻的复调里,音乐的织体已经由饱满、壮丽转为清晰和洗练。一向严谨的结构,不经意的走了形,有时竟变得峥嵘崔巍。变奏冗长而莫测,没有时空感,显得随意而又零乱,泄露出这位巨人的疲惫。快、慢板随意的颠来倒去,“结构”被玩弄得七零八落。诡异的不谐和音淹没了以往的华丽,像旷野里的孤狼。那些弦乐器,分明是在叹息,在哭泣。切分音,仍然是他音响里的“暴君”,铿锵着,预示着未来变革的残酷。“虚空中的虚空”。似乎是没有尽头的,空灵的休止,凄厉而苍劲的和声,阴郁而又凄凉的慢板,都像是不祥之兆,一场大破坏又开始了……